我是阿誠，如今是24go鐘錶網的冷眼筆者。抽屜深處壓著泛黃的「誠品鐘錶行」名片，那是民生東路巷弄裡十平方米的江湖。如今我敲鍵盤寫評測，腕上卻繫著一枚歐米茄超霸——不是登月的光榮款，而是搭載復刻321機芯的幽暗兄弟。它的黑色陶瓷錶圈吸盡光線，像口深不見底的井，倒映著我二十年來在鐘錶供應鏈裡浮沉的臉。

機芯的復活：一場跨越半世紀的零件獵殺

  2019年巴塞爾錶展，歐米茄攤位燈火輝煌。品牌高層掀開絨布時，全場驚呼：「321機芯回來了！」鎂光燈瘋狂閃爍，那枚曾登陸月球的傳奇機芯，在數位時代借屍還魂。只有我盯著展示櫃裡分解的零件，胃袋翻絞——那些鍍銠的導柱輪、蝸牛微調器，像極了東莞廠房裡報廢的模具。

  二十年前，我幫瑞士中階品牌代工機芯零件。某夜，香港貿易商阿Sam拎著公事包摸進我深圳廠房：「阿誠，搞套321的導柱輪沖模，歐米茄停產了，黑市價飆上天。」他攤開的藍圖泛著油漬，齒輪參數精確到微米。我心跳如擂鼓，那時年輕氣盛，真用CNC機台試做了幾套。樣品送瑞士檢測竟過關，阿Sam當場拍出五十萬現金。三個月後，日內瓦海關抄獲整櫃「復刻321零件」，我的廠房連夜拆機搬空，從此人間蒸發。

  如今歐米茄官方復刻的321機芯，靜臥在我腕上。導柱輪以現代五軸機床切削，比當年我偷做的更銳利；蝸牛微調簧片鍍上鈀金，在放大鏡下閃著幽藍冷光。品牌說每枚機芯由單一製錶師組裝簽名，我卻在擺輪夾板的倒角裡，嗅到東莞地下工廠的銑削油氣味——頂級工藝與灰色供應鏈，從來是硬幣的兩面。

台灣市場：登月神話的暗影交易

  這枚復刻超霸登陸台灣專櫃時，定價百萬新台幣起跳。限量光環下，收藏家捧著現金在101專櫃前紮營。我在24go辦公室寫開箱文，鍵盤敲著「登月錶傳奇再臨」，腦海卻浮現高雄「鐘錶鬼才」阿雄的臉。上週他Line我照片：十枚完美復刻的321機芯躺在絨布上。「誠哥，瑞士人賣情懷，我們賣骨血啦！」他得意地笑。這些機芯裝進仿製錶殼，經香港流往歐美，高仿歐米茄Omega售價不到正品十分之一，月銷百枚。

  更荒謬的是流當市場。上個月採訪台北林森北路某當鋪，玻璃櫃裡赫然躺著同款復刻超霸。「客人抵押周轉的啦，」老闆剔著牙，「七折收，九折放。」我細看保卡日期，發售不過半年。這枚理應被收藏家供在防潮箱的傳奇，竟淪落風月場邊的當鋪，錶帶還沾著可疑的香水味。

  網路論壇的戰爭更諷刺。某大學生在24go留言區炫耀父親送的復刻超霸，立刻遭圍剿：「真品龍頭LOGO立體度不足！假貨！」少年貼出專櫃發票自證，網友又改口：「有錢買錶不如孝順父母！」我關掉網頁苦笑——當年我代工的冒牌零件裝進真殼，連日內瓦鑑定師都打眼；如今真品卻被鍵盤俠用螢幕截圖判死刑。台灣的玩錶江湖，早成真假莫辨的羅生門。

零件輓歌：我與321機芯的生死疲勞

  此刻腕上的歐米茄，秒針正劃過「Dot Over 90」刻度——復刻版連這古董面盤的瑕疵都忠實重現。我撫摸錶背鐫刻的登月艙圖案，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鐵盒。打開是枚鏽蝕的七十年代超霸，機芯早成廢鐵，錶盤霉斑如星圖。「阿誠，」他氣若游絲，「這錶...當年押給當鋪才湊齊你的學費...贖回來只剩空殼...」

  去年清明，我帶這枚復刻超霸去父親塔位。將鏽蝕的老錶殼貼近新機芯，兩代超霸在香煙繚繞中靜默相對。當年父親當掉的豈只是錶？是整個台灣代工世代的尊嚴。如今我寫文章吹捧瑞士工藝，字字句句卻像在背叛東莞廠房裡銑廢的模具，那些為0.01毫米誤差熬夜的師傅眼睛。

暗潮下的微光：台灣鐘錶的未竟之路

  上週採訪台中「精密零件王」林老闆。他的工廠正為瑞士獨立製錶品牌車削藍鋼螺絲。「一支螺絲要拋磨兩小時，」他捏著髮絲般的零件，「但人家肯給合理價錢。」廠房深處，老師傅用放大鏡手工倒角，側臉像極了父親當年修錶的輪廓。

  離去時，林老闆突然喊住我：「阿誠，你看這像什麼？」他掌心躺著枚超霸按把的仿製彈簧。「像登月艙降落支架啦！」我隨口應和。他搖頭，把彈簧拉直成一根鋼絲：「是台灣代工的脊梁骨——彎得再低，彈性永遠在。」

  返北高鐵上，腕間321機芯的導柱輪喀嚓作響。我突然懂了歐米茄復刻的不只是機芯，更是種偏執的匠氣。而台灣鐘錶業的救贖，不在於複製瑞士神話，是把林老闆手中那根鋼絲的韌性，淬煉成自己的「Dot Over 90」——在全球化標準之外，刻下獨一無二的生存印記。

  這枚歐米茄超霸的夜光指針，在隧道黑暗中泛起螢綠。像當年深圳廠房裡銑刀的火花，像父親典當老錶換來的教科書扉頁，更像林老闆廠房裡那些尚未命名的精密零件。它們在時間的暗面兀自發亮，等待某天，組裝成屬於這座島嶼的鐘錶史詩。秒針跳動，我聽見齒輪咬合的聲響中，有東莞銑床的震動，有父親的咳嗽，還有台灣代工魂的，倔強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