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州站西的初春,木棉花絮黏在「24go鐘錶」櫥窗的防彈玻璃上,像一灘灘乾涸的血。我,阿和,正用鹿皮絨布擦拭一枚通體漆黑的懷錶。錶殼無縫,僅在七點位鑲嵌一粒極小的紅寶石,如凝固的血滴。這是老吳耗時三年,復刻他亡妻遺物——一枚毀於大火的19世紀瑞士「幽靈打簧復刻錶」。據說此錶能於靜夜無聲報時,唯持錶者心尖可聞簧片震顫。
「嗡——」懷錶在我掌心突地低鳴,紅寶石閃過妖異流光。幾乎同時,工作室警報淒厲炸響!阿清筆記本螢幕被血紅代碼吞噬:「CRONOS-CORE BREACHED… NEURAL MAP EXFILTRATED… (克洛諾斯核心被入侵…神經圖譜外泄…)」她臉色死白——被竊的正是老吳上傳至「神經元鐘擺」雲端的、復刻亡妻記憶的腦波數據!
「邊個咁毒?」小刀一拳砸向服務器機櫃。螢幕殘留的攻擊路徑溯源圖,最終指向東京澀谷一棟名為「時輪塚」的摩天大廈。畫面切換,大廈頂層全景玻璃窗內,赫然陳列著上千枚打開蓋的懷錶!每枚錶蓋內側鐫刻人名與生卒年,最古老可溯至江戶時代。錶群中央,一座由齒輪與腦掃描儀組構的詭異裝置,正將幽藍光束注入一枚新錶——錶蓋內的名字,竟是吳周氏(老吳亡妻)!
「時輪塚…」老吳枯手撫摸螢幕上那枚盜取的「幽靈錶」影像,聲音嘶啞如砂紙磨鐵,「傳說日本幕府時,有群匠人將瀕死之魂封入打簧懷錶,稱『時輪塚』,替權貴存續絕技…」他猛地咳喘,攤開掌心——三道深可見骨的割痕新鮮滲血:「尋晚發夢,見到阿周困喺錶裡喊痛…我摳個錶蓋,摳到見骨都打唔開!」
三日後,我們站在「時輪塚」大廈底層。電梯門開的剎那,森冷死寂如墳墓。空氣中漂浮著機油與福馬林混合的怪味。引路的和服女子面無表情,將我們帶至頂層「永生陳列室」。千枚懷錶在防彈玻璃後靜默,錶蓋內鐫刻的匠人名諱森然羅列:天保年間 金蒔繪師 松尾宗雪…昭和初期 三味線製弦師 小林菊… 每枚錶下方螢幕滾動著生平與絕技數據流。
「歡迎。」陰影中走出一位穿白色科學袍的老者,銀髮梳得一絲不苟,胸口名牌:中村正雄博士。他身後矗立著那座齒輪與神經探針交纏的「封魂儀」。「吳桑,」他微笑如手術刀鋒,「您妻子的『打簧技藝神經圖譜』,是完美的時輪種子。她將在齒輪永生中,教導後世匠人。」他指向儀器中央懸浮的幽靈懷錶,錶蓋內吳周氏的名字下,一行小字閃著冷光:「技能封存進度:97%」。
「放佢出嚟!」老吳目眥欲裂。中村輕撫玻璃罩內的江戶蒔繪師懷錶:「松尾桑的魂在此一百七十年,他的蒔繪技藝已複製給三十七位匠人。這是進化,不是囚禁。」他眼中燃燒著瘋狂的虔誠:「人類匠魂太脆弱!肉體消亡,絕技失傳!時輪塚是文明的火種庫——將瀕死匠人的技藝與執念,封入永動齒輪!」
阿清突然插話,指尖劃過平板上一串複雜的腦波頻譜圖:「你們的『意識上傳』,其實是暴力拓印吧?用高頻脈衝轟擊瀕死大腦,強行抽取技能記憶的神經迴路,卻把情感與人格當『雜訊』過濾掉!」她調出吳周氏被竊的腦波數據,一段代表「痛覺」的尖峰波形被標紅刪除:「這根本不是永生,是製造技藝的殭屍!」
中村笑容不變:「情感是技藝的枷鎖。純粹的『技之魂』,才是至寶。」他身後的「封魂儀」驟然藍光大盛,懸浮的幽靈懷錶瘋狂震顫!防彈玻璃內,千枚古錶同時打簧,匯聚成尖銳的聲浪海嘯!我們頭痛欲裂,老吳腕上復刻的幽靈懷錶竟自動彈開蓋——紅寶石如泣血,錶盤無針,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!
「阿周——!」老吳嘶吼著將懷錶貼上耳畔。剎那間,他身體劇震,瞳孔渙散。再睜眼時,那雙渾濁老眼竟流瀉出女子般的哀婉柔光,指尖撫過錶殼的動作,帶著吳周氏生前修錶特有的蘭花指韻律!「阿…和…」『她』透過老吳的喉嚨發出混濁雙聲,「入面…好凍…齒輪咬住我個腦…」
中村博士首次露出驚駭:「不可能!過濾的人格殘渣…怎會反向寄生?」阿清瞬間瞭然:「你們的『封魂儀』抽取技藝時,老吳正用神經元鐘擺同步上傳對亡妻的思念!兩股腦波在雲端糾纏——師娘的殘魂循著我師父的念力,逃回這枚復刻懷錶了!」她猛地將數據線插入老吳後頸的鐘擺接口:「師父!想著師娘最痛那一刻!我們把她的『痛』塞回那鬼機器!」
老吳(吳周氏)淒聲長嘯,復刻懷錶紅寶石炸出熾烈血光!阿清鍵盤敲出殘影,將老吳腦中奔湧的記憶數據——大火吞噬工坊的爆裂聲、灼膚之痛、瀕死時對丈夫的未盡之語——編碼成龐大的「痛覺病毒」,沿著「時輪塚」的數據後門瘋狂注入!
「封魂儀」的藍光驟然轉為猩紅!懸浮的幽靈懷錶蓋子「啪」地彈開,一股夾雜女人哀泣與齒輪刮擦的恐怖聲浪噴薄而出!玻璃櫃內,千枚古錶集體暴走!江戶蒔繪師懷錶滲出朱砂般的液體;三味線製弦師錶盒內繃出帶血絲的琴弦…中村博士抱頭慘叫,那些被過濾刪除的匠人痛苦記憶——松尾宗雪被幕府武士斬斷右手的劇痛、小林菊失聰前最後聽到的三味線悲鳴——化作實質的數據風暴,反噬操作台!
「停手!我刪除數據!」中村蜷縮在地嘶喊。阿清卻將病毒輸送功率推到極致:「刪除?太便宜了!這些魂困了多少年?該還給他們一場『痛快的死』!」她按下最終指令。螢幕上,代表千名匠魂的數據流如解開的鎖鏈,衝破服務器枷鎖,匯入全球神經元鐘擺網絡,在億萬使用者夢境邊緣炸成絢爛的意識煙花——那是松尾宗雪記憶裡櫻吹雪下的金箔光澤,是小林菊失聰前聽過最清澈的溪流聲…最後消散的,是吳周氏倚在丈夫肩頭看打簧錶修復如初的微笑。
「時輪塚」頂層一片死寂。中村癱坐在散落的齒輪間,銀髮散亂如瘋子。老吳懷中的復刻幽靈錶靜止了,紅寶石溫潤依舊。他顫巍巍貼耳傾聽,淚水砸在錶殼上:「…佢話…唔痛了。」
數月後,站西城隍廟「時間當鋪」深處,多了一面黑曜石牆,名為「歸魂壁」。牆上無名無姓,只鑲嵌著來自全球捐贈的千枚空白懷錶。每日晨昏,當陽光或燈光掠過錶面,牆內便響起細密輕柔的打簧聲,如無數匠魂的嘆息與呢喃。老吳常獨坐壁前,將那枚復刻幽靈錶貼近石牆。錶內傳出的打簧聲,與牆內萬千回音輕輕應和,彷彿阿周正與那些解脫的魂靈,隔著生死齒輪,細說從頭。
中村正雄消失前寄來一卷磁帶。阿清播放時,工作室響起他疲憊的聲音:「…我們都錯了。技藝的靈魂不在神經迴路,而在匠人最後一次觸摸作品時,指尖傳遞的體溫,與眼裡映照的人間煙火。那溫度…」他苦笑,「是任何齒輪都封存不了的。」
我摩挲著歸魂壁上冰涼的錶殼,忽然明白:原來最頂尖的復刻,從不在於指針走得有多準,而在於能讓多少迷失的魂,聽見回家的滴答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