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州站西的隆冬,寒氣裹著機油味鑽進骨縫。我,阿和,蹲在「24go鐘錶」後巷深處,借著手機微光,用絨布反覆擦拭一只老舊的紫檀木提盒。盒蓋雕著模糊的「永利押」字樣,鎖頭鏽死,沉得像裝了半塊城磚。這是今晨城隍廟舊貨攤的意外收穫,攤主神秘兮兮:「阿生,呢個係『時間當鋪』嘅嘢,你哋玩鐘嘅,啱數。」
「痴線!舊木盒當寶?」小刀裹著羽絨服縮在電暖爐旁嗤笑。阿清卻忽然伸手按住提盒側面一道不起眼的凹槽,指尖沿著幾近磨平的刻痕描摹:「…天…干…地支…輪…轉…」她猛地抬頭,眼裡閃過異樣的光:「這不是裝東西的盒子,是賬本!」
寒夜裡,工作室燈火通明。老吳的放大鏡懸在紫檀木表面,刀尖般精準地刮開百年積垢。當盒蓋側面那圈首尾相銜的「六十甲子環」刻痕完全顯露時,他倒抽一口冷氣。阿清用高精度掃描儀逐寸捕捉,螢幕上逐漸浮現令人頭皮發麻的圖景——甲子環內側,竟以針尖大的微雕字體,鐫滿密密麻麻的人名與日期:
光緒廿三年 丁酉 三月初七
押:廣彩匠人陳阿水右眼清明辰時三刻(寅虎年卯月兌現)
受:十三行洋商查爾斯·霍頓 英鎊貳佰圓整
民國八年 己未 臘月廿九
押:打金學徒李滿倉十年陽壽(丙戌年冬至兌現)
受:軍閥副官馬三炮 小黃魚三條
空氣凝結成冰。小刀喉結滾動:「…當…當人命同時間?」老吳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,指甲泛白:「舊陣時窮到燶,命同時間…係最尾嘅本錢。」他渾濁的眼珠釘在「永利押」三個字上,「呢間當鋪,專『收』人最唔等使嘅『虛物』——你話唔要嘅陽壽,嫌長嘅苦工時辰,甚至係…未出世仔女嘅『時運』。」
更駭人的在盒底顯現——一行殷紅如血的硃砂小楷:「債未清,契永續。押主血脈斷,債轉近鄰承。」 阿清臉色慘白:「意思是…如果當年抵押者絕後,這筆『時間債』…會轉嫁給當鋪附近的鄰居?」她指尖發顫地點向螢幕邊緣幾行極新的刻痕,墨色尚未沉入木紋:
西元二零一六年 丙申 冬月初九
押:站西鐘錶商吳振邦右腕酉時一刻(庚子年白露兌現)
受:不具名 瑞士法郎伍萬圓整
「吳振邦?」我渾身血液凍結——那正是老吳的身份證全名!老人猛地後退,撞翻椅子,佝僂著背劇烈咳嗽,左手死死護住枯瘦的右腕。昏黃燈光下,他腕骨處一道蜈蚣狀的舊疤,正隨著咳嗽詭異地搏動。
「師傅…你?!」小刀聲音變調。老吳喘息著擺手,從貼身內袋摸出半張燒焦的當票,字跡與木盒如出一轍:「二零一六年冬,我個敗家仔賭輸成副身家,借大耳窿…利疊利,要還八十萬。追債嘅話,要斬佢對手。」他閉上眼,喉嚨裡滾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:「我揾到城隍廟後巷一間怪鋪…冇招牌,得盞綠燈籠。櫃檯後個後生仔,生得好靚,著亞麻唐裝,戴隻冇指針嘅銅錶…佢話:『押嘢好傷身,不如押段時間?』」
老人顫巍巍捲起右袖。那道疤下,皮膚竟呈現詭異的鏤空感,彷彿腕骨與血肉間被剜走一薄片時空。「佢用支玉筆,喺我手脈寫字…痛到入心入肺!話押咗『右腕每日子時至卯辰交界嘅一刻』,換五萬瑞郎。」他慘笑,「錢還咗債,仔走咗再冇返。但由嗰日開始…」他瞳孔驚恐放大,「每到子夜,我隻右手…會消失一刻鐘!」
工作室死寂。牆上歐米茄海馬復刻品的夜光指針,正滑向深夜十一點五十九分。眾人屏息中,老吳枯瘦的右腕竟如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般,開始閃爍、透明!子時鐘聲響起的剎那,他右腕憑空消失,斷口處平滑如鏡,卻不見血肉骨骼,只有一片絕對的虛無!阿清手中檢測儀尖叫——那虛空處輻射值飆升至安全線千倍以上!
「唔係魔法…係極端物理實驗!」阿清盯著數據駭然,「他們在局部時空製造可控蟲洞,剝離『時間切片』!難怪要精確到『刻』——這是維持蟲洞穩定的最小單位!」她猛地調出全球暗網論壇數據流,篩選關鍵詞「時間債券」「蟲洞質押」。螢幕驟然鎖定一個加密交易頁面,滾動著令人窒息的買賣資訊:
【優質債權】廣州站西匠人A:每日寅時三刻(手藝巔峰期)
剩餘質押期:7年 年化收益:時效熵增率x180%
【稀缺標的】巴黎芭蕾舞者B:每場演出謝幕淚水滑落瞬間
買斷價:3比特幣/微秒
幕後黑手「時間獵人」浮出水面——跨國組織「克洛諾斯之鐮」(Chronos Scythe),專向絕境者放貸,收取「時間切片」作為復刻錶抵押品,再將這些承載人類巔峰情感或技能的時空碎片,高價販賣給頂級收藏家或追求永生感官刺激的富豪。
風暴直撲24go。一週後,數封措辭優雅卻浸透寒意的電子郵件送達:
致吳振邦先生:
庚子年白露將至(2020年9月7日),閣下右腕酉時一刻債權即將到期。
依約,此時間切片所有權將永久歸屬Chronos Scythe。屆時將有專員上門「收割」。
附:閣下之子吳家明先生於阿根廷賭場所欠新債,或可以左眼每日黃昏視覺記憶抵償。
老吳盯著螢幕上兒子憔悴的偷拍照,整個人如被抽走脊骨。與此同時,阿清發現自己研發的「神經元鐘擺」核心代碼被篡改——有人試圖將這款能精準映射人類生物鐘的設備,變成定位並捕獲「優質時間切片」的獵網!
「同佢哋拼咗!」小刀眼珠赤紅,從保險櫃抽出防身電棍。阿清卻按下他手臂,盯著老吳腕上那片虛空,一字一頓:「他們偷時間,我們就…賣時間!」她調出「神經元鐘擺」的原始架構圖,「把設備反向編程——不捕捉時間,而是將人類的『意志脈衝』放大,轟進那些被割走的時空碎片裡!」
決戰前夜,我們聯絡上所有能找到的「時間債奴」。台北的過氣歌星顫抖著展示被典當「高音C巔峰顫音」的契約;曼谷的拳王撩起衣服,腰腹處一片虛無——那是他押給賭場的「KO對手前腎上腺素爆發的0.5秒」。阿清將改裝後的「意志放大器」晶片分發給眾人:「明日子時,全球同步啟動!想著你們最不甘的憤怒,最熾熱的眷戀,把念力打進那片被偷走的時間裡!」
庚子年白露,酉時。站西城隍廟殘破的後巷,綠燈籠幽幽亮起。穿亞麻唐裝的俊美青年「時間獵人」準時現身,身後跟著兩名黑袍「收割者」,手持閃爍奇異藍光的圓筒裝置。「吳先生,時間到了。」他微笑,露出珍珠般的牙齒,指尖按向腕上無針銅錶。
就在此刻!老吳左手死死攥住兒子照片,對著放大器嘶吼:「阿明!老豆唔要你再賭啊——!」同一秒鐘,全球七個時區的債奴吶喊在暗網直播間炸響!台北歌星破音的高亢詠嘆、曼谷拳王野獸般的戰吼、京都茶道大師打碎茶碗的脆響…無數強烈意志化為數據洪流,經由阿清架設的「神經元鐘擺」共振網絡,如超新星爆發般轟入即將被收割的時空碎片!
「滋啦——!」時間獵人腕上的無針銅錶驟然爆出刺眼電弧!他俊美的臉扭曲變形,彷彿有無數張痛苦面孔在他皮膚下掙扎嘶吼。黑袍收割者手中的藍光圓筒劇烈震顫,筒身浮現蛛網般裂痕!「不可能…人類意志…怎能干擾封閉蟲洞?!」他尖嘯著後退。
「因為時間從來不是物理量!」阿清踏前一步,手中平板顯示著老吳腕部掃描圖——那片虛無中,竟有億萬縷金絲般的生物電脈衝在瘋狂奔湧!「你們偷走的每一片時間裡,都寄生著主人未盡的執念!它們只是沉睡…直到被足夠強烈的共鳴喚醒!」她按下總控鍵。全球債奴的吶喊聲浪在巷子裡形成實質音爆,綠燈籠應聲炸裂!
當煙塵散盡,時間獵人與收割者已不見蹤影,只餘地上幾片冒煙的黑色殘渣。老吳顫巍巍舉起右手——腕上那片吞噬血肉的虛無,正被流轉的金色光絲一點點編織填滿。他腕錶的秒針,穩穩跳過了酉時一刻。
三個月後,站西城隍廟修葺一新。廟旁悄然掛起一塊小小木匾:「時間當鋪(復業)」。櫃檯後坐著的卻非唐裝青年,而是老吳。他面前紫檀提盒敞開,盒內甲子環依舊,刻的卻是嶄新契約:
西元二零二四年 甲辰 穀雨
押:站西鐘錶匠人陳小刀熬夜靈感三刻(自願公益)
贈:雲南山區女童李小草 換白內障手術光明白晝
西元二零二四年 甲辰 芒種
押:牛津學者Victoria Sterling午後詩意半時(自願公益)
贈:阿茲海默症病患合唱團 換清晰記住歌詞的十分鐘
阿清將最後一枚改裝的「神經元鐘擺」接入當鋪系統。螢幕上,全球捐贈的「時間碎片」如星辰流轉,精準注入受贈者的生命裂痕。廟外香火繚繞,信眾跪拜的是滿天神佛;廟內這方小小木盒,交割的卻是凡人最卑微也最偉大的祈願——以有情眾生的光陰碎片,補綴這支離破碎的人間。
我摩挲著提盒邊緣冰涼的甲子刻痕,忽然懂得:這世間最貴重的抵押品,從來不是黃金或時間,而是絕境中仍未熄滅的,那點信人信己的微光。